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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徐冰在《乌镇国际当代艺术邀请展》回答记者提问时,着重谈到了他最新的影像作品《蜻蜓之眼》,这部作品是徐冰近年来“最具有社会现场感的作品”。这是一部利用大量公共监控视频素材为基础的剧情长片,没有任何专职的摄影和演员,完全是现实社会中的各种人真实的状态。徐冰着重谈到了在现代社会中人对监控的各种复杂心态,人的隐私性与公众性的关系,以及创作这部作品的方式及心路历程。
人和监控的关系不是反监控或被监控,而是要学会怎样利用监控。
媒体:请您介绍下这次乌镇当代艺术展您带来的作品。
徐冰:两个都是影像作品,一个是《汉字的性格》,它是一个手绘的动画片。另外还有一个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一个作品,最终完成会是一个八十分钟的长片。但目前只有一个宣传片。整个展览有种对商业大片戏仿的感觉。这个电影是一个没有摄影师也没有演员的剧情长片。你可以思考如何完成一部没有摄影师、演员的剧情长片。我们这个电影所有画面都是从公开的网络上的监控录像获取的。可以说这个电影80分钟所有的画面没有一帧是我们自己拍摄的就是说所有的画面都是真实的。剧情是我们根据所有的影像虚构的一个剧情。包括前面说的龙标都是我们从监控影像找到的。我们工作室有20多台电脑,24小时从公开的网络监控画面截取,建立我们的移动影像库。所以我们团队的人知道,假如乌镇一个酒店把他的监控影像公布在网络上,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个酒店什么时候人多,什么时候人少,她今天情绪好不好我们都可以知道。我们觉得应该放一个龙标在上面,因此我们知道某处有个公司或家庭特别喜欢放家庭投影电影。我们不是黑客,现在有些公司提供一些服务,比如你在外面,想对自己家庭有一个监控、或者想知道你的保姆如何对待自己孩子。比如我们有个画面,是一个在海边的房子,但是那个房子我想应该没人住。但是我想可能这个房主是想在世界各地都能对自己的房子有一个监视。其实我想说在今天监控系统的发达比我们想象得猖狂的多。我们知道有部电影叫《楚门的世界》。这部电影就是制造一个大的舞台、假象,主角的生活就一直处于监控下。这是一个科幻电影。我这个电影就是证实了《楚门的世界》的想象。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随时被直播被监控。现在人和监控的关系不是反监控或说被监控什么的,而是说人们通过监控与世界发生关系,在学会怎样利用监控。
《蜻蜓之眼》截图
媒体:您说您的电影不会上院线,那您会用怎样的形式呈现出来呢?
徐冰:它不会上院线,但是会去参加一些电影节。而且在今天,很多美术馆和电影机构都有自己的电影的项目。比如MOMA会有new film项目,可以在一些机构来放映。
《蜻蜓之眼》截图
这个电影有意思就在它是一个散点透视,可以改变我们历史观。
媒体:您说现在的人们是在利用监控,但是一般人们听到监控就是想到“老大哥”,但是您说这个时代不是当时那样的观念了。
徐冰:不是,我觉得现在是不同了。因为老大哥那个时代是处于冷战时的概念。监控实在和我们生活太密切了,它是极速发展的。有一个公司统计,现在监控摄像有两亿六千万,都是被登记的。这其中不包括行车记录仪和私人监控设备。而且这些监控有65%在亚洲,而且以15%的速度在增长。我们可以说,你今天来这,你的所有行踪,哪个机构或个人想了解都是可以完全了解的很清楚的。你用什么交通工具,或者买了一瓶水,或者说几点来到这里都是被记录的。所以我决定这个电影有意思就在它是一个散点透视,可以改变我们历史观。假如把中国所有监控录像都存起来,那将来的人看今天就和口述、文字的历史截然不同。而且由于监控,其实是记录我们逻辑和理性分析思维内所不能理解的范畴。我们有些电影非常精彩非常特殊,比如某个人明明要死,但就是不死。本来这个人不该死,一道雷下来他马上就死了。这种画面非常多。我相信几千万年人类历史,都有很多奇奇怪怪超越我们思维范畴的事情发生,但是你无法证明发生过。但是今天的监控影像就在那等着特殊的一刻的发生。它等于扩张了我们视觉认识以及对于真实和虚拟等课题的想象。 但是现在人类世界的变异太快了。人类习惯的思维的节奏实际上是不适应的。传统的法律、道德、宗教、哲学是无法解释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你所说的私密性和公开化的关系因为新的生活方式其实也是一个新的课题。没有一个现场的经验来判断公开与私密的关系到底应该如何处理。 我当然不愿意在我家安装一个摄像头。但是我们工作室有,因为会考虑到安全问题。安全可能比隐私更重要。
《蜻蜓之眼》截图
媒体:18世界英国有个哲学家提出“圆形监狱”,后来福柯将这一理论做了发散,是这个社会规范和权力运作的一个隐喻。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被监控,但是我们自己是不知道的。控制机构的一个模型,在当时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您讲到我们现在对监控态度的一个转变,开始依赖或是信任他。您认为“圆形监狱”在今天是否可以实现?
徐冰:目前人类的监控远远比圆形监狱对人的活动的监控要充分的多,它是多角度立体的。你发的信息,云计算都是有记录的。监控是主要的部分,但是其他这些所有的东西构成一个立体。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个演员,都成为随时直播的角色。
《蜻蜓之眼》截图
我们所有的画面都来自于公共的网络系统。
媒体:怎么想到用监控的方式开始做这个电影?您之前的作品都和中国传统有比较大联系,但是这部《蜻蜓之眼》看上去就和传统联系弱一些。
徐冰:其实我的创作,好像每一个新作品都和过去不同,都好像在颠覆过去。但实际上,我从不把艺术的风格流派当回事。因为风格流派不重要。所有风格流派手法都是为过去时代的艺术家用来说事的。今天这个时代要说的事情,首先别人说过的事情我们就没必要了再说了,在就是我们要说今天这个时代的问题才引发我们的感受。而你要把这些事情说好,就要找到一种新的方法,才能把别人没有说过的事情说好说到位。这个时候就有了新的艺术语言。我的创作总是在寻找新的说话方式,只有这样才能说好。而且我相信艺术系统本身的创造力,在不同风格流派中比较来比较去,它不是艺术作品真正的深度。艺术作品的深度不来自这个东西,而来自艺术家如何在工作室处理他的作品与社会现场的关系。好的艺术家在处理这个关系上是好的。他们觉得我过去的作品有很多东方的传统的文化,但又觉得我的作品很当代。那是因为我身上本身带着传统文化的基因或过去生活的背景。当时创作天书,我很想做新的国际化的当代艺术,但是做出来却从材料、表达、和观众沟通的方法都是非常中国的。这就是艺术和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他是诚实的。再说到《蜻蜓之眼》,它从创作方法和过去都是有联系的。我之前做的《地书》使用的手法都是使用社会现场中正在发生的材料。《地书》这个作品我10年前就想做,但是当时没有那么多标志、icon等。但是4年前我就做出来了,是因为10年到4年之间,符号、icon等发展的特别快。就给我更多词汇。因为不是我们设计,都是收集而来。这次“监控”这个作品,其实手法和这个很像,也是一个在生长中的材料。“监控”这个作品,我四年前就想做。我哪天看到监控的画面,我觉得监控画面有一种特别特殊强烈的东西。因为它是真实发生的,它的暴力和刺激远比好莱坞大片暴力、刺激的多。因为好莱坞的大片都是导出来、摆出来的。但是这个东西刺激了我,它是一种特殊的艺术表达元素在里面。我当时就请保安、电视台的朋友帮我搜集一些监控,搜集了一些但是很有限。最主要因为这个渠道是违法的。一年前,我突然发现有很多监控素材在网络出现。所以我们所有的画面都来自于公共的网络系统。我们过去搜集那些都没有用了。
《蜻蜓之眼》截图
媒体:您是如何从网络上选取这么多素材来制作这80分钟的电影。
徐冰:我们看了大量监控素材后,有一个剧本大纲,这个大纲从叙事手法和涉及的问题都是和监控涉及的时代问题相扣。在描述手法上怎样更好利用这些零碎素材。比如这里面主要一个情节是讲一个人化妆。化妆涉及到真假的问题,他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当然也是让我们一定程度上避免一个人形象的连接性。大纲出来后,我们再往大纲上堆素材。这些素材从我们移动影像库出来的。比如我们要寺院,就有冬天的寺院、夏天的寺院、新的寺院、老的寺院、寺院室内、寺院室外、尼姑、和尚、两个尼姑在说话、三个尼姑在说话,我们都有分类。根据大纲,把这些素材放到大纲里。再根据这些素材,把大纲细化。它这个工作方法和正常电影不同。
媒体:您采用大千世界的真实素材,最后形成的作品还是带有人的主观性。
徐冰:当然,故事是主观的。我是希望电影是吸引人的,所以剧本和情节是要下很多功夫的。就是因为它的画质是有限的,所以情节要特别吸引人。影像不是人为导演,但是音乐、剪辑后期都是非常讲究的。它的荒诞性在于我们没有一个摄影师。但是可以说全世界所有摄像头24小时都在为我们工作。我们没有一个演员,但是现实生活的人有可能充当成为电影中一段演员。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电影创作手法,这个手法和当代文明是匹配的,只有今天才能用这种方法来创作。简单来说就像滴滴打车、优步打车一样,这个公司、系统它没有一辆车,但是全城的车都在为他们工作,这就是今天的方法。